如果一座城市能让人想起一位作家的话,那么伊斯坦布尔和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肯定是组合之一。帕慕克是土耳其当代最著名的小说家,他于200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包括《白色城堡》、《黑书》、《新人生》、 《我的名字叫红》、《雪》和《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等。
《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是作者个人的历史,也是这座城市的历史,而由这位诺奖得主打造的和他的作品《纯真博物馆》息息相关的“纯真博物馆”,如今也已成为这座城市的名片之一。2024年11月底,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冬日,我来到纯真博物馆,探访这个由帕慕克和凯末尔共同“打造”的既虚构又真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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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真博物馆》于2008年出版,讲述了七十年代伊斯坦布尔一个富裕家庭的男子凯末尔的故事。凯末尔的生活原本平淡无奇,他有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妻茜贝尔,他在工作和家庭之间奔波。但一天,凯末尔的一位出身卑微的远房亲戚芙颂闯入了他的生活。两人一见钟情,并开始热恋。然而,凯末尔最终屈从于他所在的阶级和他的生活习俗,疏远了心爱的女人。分离的痛苦让凯末尔痴迷于收集和芙颂有关的所有物品。凯末尔把这些物品陈列在一个博物馆里,通过回忆重温永恒的爱情。
帕慕克在写这部小说之前,就产生了打造一座博物馆的想法,他认为这座博物馆可以成为故事情节的补充。为了打造这座博物馆,帕慕克几乎花光了他的诺贝尔奖金——大约150万美元。实际上,帕慕克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收集各种各样的物品。比如,他发现母亲存放的锅碗瓢盆、瓷器、糖碗和小饰品,他会悄悄拿走一部分,又比如,他从附近老店里淘来了老式的蚊虫喷雾泵、有色玻璃杯。同时,帕慕克希望能够根据这些物品写一部小说。帕慕克在博物馆指南中表示:“我想在博物馆中展出一个虚构故事中的‘真实’物品……当时,我不知道博物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也不知道小说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但我有一种感觉,关注物品并通过它们讲述故事,会让我笔下的主人公与西方小说中的主人公不同——更真实,更具有伊斯坦布尔的典型特征。”帕慕克边收集边创作,一部能将这些物品与故事中的人物联系起来的小说,和一座博物馆,先后诞生。
2012年4月,这座位于伊斯坦布尔库库库玛(Çukurcuma)区的博物馆正式开放,它被命名为纯真博物馆。2014年,纯真博物馆荣获“欧洲博物馆奖”。帕慕克在展览序言里表述了他和博物馆的情感。他写道:“我喜欢博物馆,而且我发现它们让我一天比一天快乐……在我的童年时代,伊斯坦布尔的博物馆很少。这些博物馆大多是历史古迹,或者是西方世界以外非常罕见的、带有政府办公室气息的地方。后来,欧洲城市小巷里的小型博物馆让我意识到,博物馆就像小说一样,也可以为个人代言。”
帕慕克认为,衡量一个博物馆成功与否的标准不应该是它能否代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一个企业,或一段特定的历史,而应该是它能否揭示个人的人性。他建议,博物馆必须变得更小、更个性化、更便宜。只有这样,博物馆才能以人为本地讲述故事。
纯真博物馆就是这样一个小而精的博物馆。博物馆所在的建筑是一幢建于1897年的三层旧楼。这幢旧楼和它周围的那些建筑一样,从外面看起来普普通通。不过,它里面装满了凯末尔与芙颂的爱情的见证物,包括照片、剪报、服饰、茶具、电影票和存折等。更重要的是,这些普通的物品是小说背景时代中的产物,也是伊斯坦布尔的生活的典型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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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大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芙颂抽过的4213个烟头:这些烟头整齐地展示在一面墙上。《4213个烟头》是书中第六十八章的内容。书中,凯末尔把芙颂抽过的每根烟头都比做不同的东西,比如“脖子和脑袋被踩扁、驼背、受了委屈的黑脸小人,或者令人恐惧的奇怪问号。有时我会把那些烟头比做渡船的烟囱,或是海里的小虫。有时,我会把它们当作警示我的感叹号……”
凯末尔喜欢观察芙颂点烟、抽烟、掐灭烟的模样。他觉得碰触过芙颂那玫瑰般的嘴唇的每个烟头都有一个“特殊的形状和灵魂”。他描述芙颂不希望父亲发现自己抽烟、慌忙藏烟时的表情“假装害羞,像是慌乱和犯了错误”。在凯末尔眼中,芙颂如此可爱,他那时想:“今生会永远爱她”。
香烟墙上,每根烟头旁边都有一个注释,比如“西红柿导致癌症”,“今晚,像是我的一生”,“一个很棒的表情”,“不要等我”,“纸磨坊”,“我不是一个坏人”,“对于一个昆虫的调查”,“新的梦想让我忙碌”……这些无厘头的话语,令人不禁想象凯末尔和芙颂之间的那些眉目传情、亲密私语的时刻。
帕慕克解释这面香烟墙的来历:“凯末尔为他的4213个烟头感到自豪,每当他把烟头拿出来时,都会告诉我它们的故事。他仔细地为每一个烟头标注日期,并在这里和那里做了补充说明,其中一些被我用在了小说中。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每个烟头下的相关注释,这些注释是按照凯末尔的要求,用我自己的笔迹写出来的。”
一段段令人着迷的视频在“香烟墙”旁边循环播放。视频呈现的是一位女士吸烟时的手势,包括点火、吞吐、品吸、回味等细小的动作。这些动作像是一系列特殊的符号语言,透露着吸烟女士的羞涩、冷漠、慌乱和高傲等表情。
这个展厅的另一个亮点是地面上的 “时间螺旋”。从博物馆的每个角落都可以看到。亚里士多德在著作《物理学》中区分了时间与他所描述的“现在”这一单一时刻。他认为,单一的时刻就像原子,是不可分割且无法打破的单位。而时间是一条将这些时刻连接起来的线。展览说明中呈现了凯末尔(些许也是帕慕克)对“时间”的理解:“我的人生教会了我,回忆时间——那条将所有亚里士多德所称为‘现在’的时刻连接起来的线——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是一种痛苦的经历。然而,如果我们能够停止把生活看作是与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时间线相对应,而是珍惜我们生命中最深刻的时刻,那么长达八年在我们心爱的餐桌边的晚餐便不再显得奇怪和可笑。相反,这段恋爱代表着1593个与芙颂共同度过的幸福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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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楼梯,很显眼的一排字“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而我却不知道。”为整个展览奠定了基调。这句话也是《纯真博物馆》中第一章《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的第一句话。
与第一章相对应的展柜里有一个洁白的窗帘,窗帘上嵌着一只蝴蝶形状的耳环,它是芙颂的耳环。因为寻找这个耳环,芙颂开快车返程,车撞在了路边的枫树上。芙颂在这次事故中与世长辞。这只蝴蝶形状的耳环,象征着凯末尔和芙颂之间美好的爱情。凯末尔一看见这只耳环,就能回忆起芙颂,似乎看到她那“美丽的身体,忧郁的眼睛,美妙的嘴唇,粉色的大舌头,天鹅绒的脸颊,健康的肩膀,乳房,颈部,肚子上丝绸般的肌肤,修长的双腿,每次看见都会让我发笑的双脚,蜜色、修长的胳膊……”然而,蝴蝶的寿命如此短暂,有些热带地区的蝴蝶只能活10到15天,这只蝴蝶形状的耳环似乎在暗示凯末尔和芙颂之间的宿命。
纯真博物馆的标志便是这只蝴蝶形状的耳环,参观者可以带着自己的《纯真博物馆》来盖这枚蝴蝶章。我在博物馆的三层看到了更多的蝴蝶胸针、饰品。
八十三个章节被制作成了八十三个展柜。每个展柜都像是一个小剧场,让参观者一下子步入小说里的世界。和第二章节《香榭丽舍精品店》有关的展品是一只黄色的高跟鞋、一根黄色的腰带、一个铜铃和一个奶油色的杰尼•克隆包。那天,凯末尔在香榭丽舍的一家精品店遇到了在这里做售货员的芙颂。门口的铜铃声似乎要让能让凯末尔的心跳加速,凯末尔决定为未婚妻买模特身上挂着的那个杰尼•克隆包。芙颂脱掉左脚上那只黄色的高跟鞋,踩到橱窗的底座,帮他拿包……空气里弥漫着暧昧的味道。此时,凯末尔却告诫自己:“我对我的礼物很满意……我决定忘掉这家小店,忘掉芙颂。”
第三章节《远方亲戚》的展柜里摆放的是一堆老照片、针线盒、卷尺、顶针、辛格尔牌子的缝纫机、关于选美比赛的剪报……书中提到,两年前,芙颂曾参加过一次选美比赛,那年她才十六岁。第四章节《在办公室做爱》的展柜里,摆放的是烟灰缸,员工们的工作卡,一杯土耳其茶……凯末尔在这个章节中讲述和未婚妻也曾有过幸福的时刻。如此,从第一章到第八十三章,八十三个展柜子满满当当。这些物品按照书中章节的时间顺序排列,每个展柜所呈现的场景是过去的某个时刻。
这些物品弥漫着芙颂的气息,它们唤起凯末尔的记忆,凯末尔也从这些物品中获得安慰。凯末尔在《纯真博物馆》的最后一章中袒露:“我也深爱过一个女人,我收藏了她的头发、手帕、发夹和所有的物件,多年来一直用它们来寻求安慰。”同时,这些近乎痴狂的收藏让参观者们深切地感受到爱情是怎样一种“巨大的关注和怜爱”。
帕慕克对这些收藏的理解似乎更深刻。他在《纯真博物馆》的倒数第二章《收藏家》中指出:“然而由于害羞的收藏家们所处的社会不重视收藏和博物馆,因此收集被看成一种需要隐藏的耻辱,而不是一种对知识和学习有帮助、值得尊敬的行为。因为收藏在害羞者的国度里只代表收藏家的伤痛,不代表一种有益的知识。”
我爬上阁楼,找到凯末尔的房间——他生命最后几年生活的地方。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把椅子、一辆小孩子的三轮车和一双拖鞋……给人一种孤独感。不过,在这间展室的墙上,有来自凯末尔的一句话:“让所有人知道,我的一生过得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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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真博物馆不仅在讲述一个爱情故事,同时展现了七十年代末的伊斯坦布尔,描述了当时的社会和文化。每一件展品都是一件艺术品,都是根据历史价值和情感共鸣选择的。比如,它们有的很好地诠释了20世纪70年代的家居风格、服饰风格,寄托着人们的怀旧情感。它们引导参观者展开想象,穿梭于旧伊斯坦布尔的日常生活之中。纯真博物馆是一个真实的城市和社会的见证。
帕慕克在博物馆指南中解释他如何通过真实物品来讲故事,并且,不仅仅是物品,还包括场所,比如公寓楼、塔克西姆广场、佩鲁酒吧,以及要传达的概念,比如爱情、不耐烦、嫉妒、匆忙……围绕所有这些元素,帕慕克创作了小说《纯真博物馆》。
在博物馆竣工的那一天,帕慕克也明确指出博物馆拥有独立于小说之外的精神。小说和博物馆在讲述同一个故事,博物馆的展品和小说中描述的物品一一对应。但帕慕克认为:“文字是一回事,实物又是另一回事。文字在我们脑海中勾勒出的形象是一回事,而我们对曾经使用过的旧物的记忆又是另一回事。”在他看来,小说和博物馆有联系,又是各自独立的。博物馆不是小说的图解,小说也不是博物馆的说明。小说可以脱离博物馆而独立存在,博物馆也可以脱离小说而独立存在。
此外,我在纯真博物馆的顶层看到了《纯真博物馆》的手稿,只见手稿中画着很多插画,有植物、人像、村落、抽象的几何图形和海边的风景等……我不禁感慨,原来,帕慕克也是“插画师”!帕慕克的确很喜欢画画。他在博物馆指南中解释,他曾希望这部小说能够“在小说艺术和未能实现的绘画艺术之间架起一座桥梁”。
帕慕克小时候的愿望是当一名画家,但他在二十岁时放弃了这个梦想。后来,他将全部热情投入进小说创作,但画画的欲望并没有消失,它在帕慕克内心深处悄然沉睡。帕慕克曾设想将《纯真博物馆》创作成一本插图版百科全书,让读者在阅读书中的条目时,感觉像是在读一部小说。但他最终放弃了这个方案。但无论如何,他的手稿中依然流露出他对绘画的钟爱。
我不由想到在书中最后一章,凯末尔对帕慕克的请求:“等书完成后,请您把书的草稿和您的笔记本给我,让我把它们展示出来……”帕慕克遵守了他的诺言,凯末尔也实现了他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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