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之初，我们从伦敦搭火车南下，一路来到法国西南乡野地区夏朗德（Charente），短暂避世。这片盛产瓷器、牛群和干邑的土地，向来属于牧羊人、农民和猎人。进入到2500英亩的Domaine des Etangs庄园内，迎面却一下看到瑞士艺术家瑞士艺术家乌戈•罗迪纳（Ugo Rondinone）创作的雕塑装置《太阳》。这件作品如一枚巨大的指环镶嵌在林间，雨天里映照出奇幻感觉。再走两步，忽然又见湖边摆放着旅法中国艺术家王克平的树雕“维纳斯” ，还有对面由一家乳制品老厂房改造而成的艺术空间。再走进一旁建于12世纪的古堡，走廊、墙壁和每个空间都放置了法国藏家伽朗斯•普利玛（Garance Primat）的私人艺术品收藏，其中不乏各类野生动物的画像。初春到此，感觉得到一种浑然天成的自然世界观。
刚进门时见到的户外雕塑同样属于普利玛的私人藏品。事实上，四十年前开始这里就是普利玛家族的私人庄园，普利玛在采访中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喂养鸡群和帮忙采摘蔬菜，她说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是森林边缘的一条小溪，并从那里眺望古堡和池塘。“Domaine des Etangs”意为“池塘庄园”，取名的缘由大概在此。
瑞士艺术家乌戈•罗迪纳（Ugo Rondinone）创作的雕塑装置《太阳》或许正因如此，池塘及周围的自然景观成为普利玛艺术收藏与委约创作的灵感来源。第二天醒来打开古堡的窗户，一扇能看日出，另一扇则看得见英国雕塑艺术家理查德•朗（Richard Long）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大地艺术；而湖畔则伫立着几尊由车臣艺术家伊琳娜•拉斯奎内（Irina Rasquinet）创作的金色俄罗斯套娃雕塑。这些象征着护卫秘密的“套娃”，在太阳升起的瞬间折射出耀眼光芒。拉斯奎内这件作品是受普利玛委约而特地创作的，套娃的色泽由多涂层的金色获得，铜锈色将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显现，倒影于湖上。
三月天忽雨忽晴，好天气时，阳光洒在看不到边的森林和田野上，骑自行车在半是公路半是土坡的小道上颠簸，过一阵子就遇到一群焦糖色的利木赞牛，嚼着草根或是盯着你看。利木赞牛肉在餐饮界口碑很好，但主人普利玛对庄园内的牛群下不了狠心，因此这里的几百头牛常年比附近村里的人口数量还多。
车臣艺术家伊琳娜•拉斯奎内（Irina Rasquinet）创作的金色俄罗斯套娃雕塑。护林人让-弗朗索瓦带我走进林子里，对着一滩泥潭和旁边沾上了泥泞的树叶比划说，一群野猪曾在这里面洗澡、打滚：“你看这坑洼还很清晰，这里有小野猪躺过”。弗朗索瓦的家族在这片土地上已经生活了三百年，他小时候常偷偷溜进庄园里，可如今他成了这片土地的一位深情的守护者。在古堡里，他指着客厅壁炉上的装饰雕塑告诉我，那是他祖父亲手为当时庄园的主人制作的，雕塑内部的铁丝甚至取自他们家前院的铁栅栏。说到这里，弗朗索瓦转过来感叹了一句：“人人心中都有一块普鲁斯特的玛德莲”，他的意思是记忆的触发点。在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玛德琳”指的是贝壳小蛋糕，当被泡进茶里，叙述者心中不由自主涌现出一股强烈的童年回忆，“Madeleine de Proust” 也可以说是”普鲁斯特效应”。对弗朗索瓦来说，这房间所承载的情感，估计复杂得超出想像。
古堡自身的历史也不同于今日所见。12世纪，骑士团在此建造了一座军事防御堡垒，周围曾环绕着城池，旁侧便是公路，马匹商队路过，需缴纳过路税。中世纪时期，法国南部不少地区由贵族和骑士负责维持秩序，并守卫战略要地。“池塘庄园”这一带曾是利摩日与昂古莱姆之间的军事要塞，相传英国“狮心王”理查一世曾途经此地，而且就是在附近遇刺。
旅法中国艺术家王克平的树雕“维纳斯” 。这个最初作为控制教堂的税收站，由当地的封建领主慢慢在周边修起了庄园，挖池造塘。农田得到了灌溉，贵族生活也在此扎根。谈及中世纪的奥克西坦语言文化，弗朗索瓦提到了吟游诗人在此地的兴起。骑士文化与城堡的兴建，催生了人们对英雄传奇和爱情故事的渴望，而吟游诗人正是这些故事的传播者。他们随身携带乐器，在宫廷、集市或酒馆演唱世俗诗歌，挑战传统观念，并赋予骑士精神以浪漫色彩，通身是文艺复兴先知的光晕。然而，随着法兰西王国对南方的镇压，吟游诗人的活动范围受限，奥克西坦语也逐渐从文艺语言的高位退场。但后人谈起欧洲的第一批文学杰作，大都无法绕开“吟游诗人”这一章节。
进入近代，法国大革命极大冲击了贵族阶层，许多庄园被没收或废弃，Domaine des Etangs的土地被迫出售，从原来的文艺和政治中心，变成了一片普通的乡野之地。19世纪，拿破仑时代落幕，法国社会逐步重组并稳定下来。不少贵族阶层开始修复中世纪时期遗留下来的古堡废墟，庄园又开始有人家住进去了。
天色将晚，风越来越大，古堡前的两个火盆熊熊燃起。厨师Matthieu平时喜欢用大量奶油、奶酪、牛油烹饪，两年前来到“池塘庄园”后就开始往“轻食”化转型：蔬菜浅焯，酱汁也注重避免油腻。每天的大部分蔬菜都从旁边的大菜园里现摘，没达到标准的菜也尽量不浪费，搅拌之后做蔬菜汤喝。“从农场到餐盘”的概念在城市餐厅中也许已像陈腔滥调，但用在这里是恰如其分。
想起来时当地的司机跟我说，这一带的村里，英国人比法国人还多：本地人都出城去讨生活了，倒是迎来了大批爱到乡村安家的英国人，对比起英格兰，这里的物价确实也吸引人。对他们而言，这里的辽阔牧场与大碗吃肉的日子，与英格兰东北的约克郡颇有几分相似。
庄园很大，我赶在日落之前驱车去看李禹焕的雕塑装置《星辰之影》。这件作品原本在凡尔赛宫花园里展出，延续了艺术家的“物与场域”概念：不仅要理解作品自身的空间结构，也要将其置于更广阔的环境中去感受。在这里，作品被环抱在一片旷野之中，路对面有一座古堡废墟，废墟旁是在吃草的牛群。
《星辰之影》由铺满白色大理石碎石的椭圆形空间构成，七块巨石按照星座的方式排列，并配有绘制出来的阴影，每天的特定时刻，绘制的阴影都会与石头在日光下的真实影子重合。在留白和边界中静观时，想起远离城市的这片乡野，晚上抬头就能望见满天星斗。后来，我得知2亿年前，一颗陨石曾在附近坠落。李禹焕的作品始终探讨空间、时间，以及观者对自然世界的感知。艺术与自然在此确实是彼此映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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