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全球杰出学者百人百访”系列首访。】
泽诺•莱奥尼（Zeno Leoni）博士是伦敦国王学院国防研究系的国防研究助理教授。他也是伦敦国王学院刘氏中国研究院的会员。2024年他担任雅加达印度尼西亚国防大学兼职教授。尽管他在意大利长大，但他现在已经在英国生活了十多年，并在那里获得了硕士和博士学位。
莱奥尼博士目前的研究兴趣集中于大战略、中美关系、不断变化的世界秩序以及中等强国在大国竞争中的定位。他就这些主题出版了三本书，最新的一本是《新冷战：21世纪的中美关系》（布里斯托大学出版社，2024年）。
目前，他正在撰写一本关于地缘政治集团崛起的新书，其中评估了西方集团（北约）、东方集团（特别是中俄关系）以及全球南方中等强国之间的国际凝聚力。
莱奥尼博士的分析已被各大国际媒体报道，包括 BBC世界新闻、《卫报》、法国 24 台、半岛电视台、《晚邮报》、Rai Radio 1、《泰晤士报》、《南华早报》、彭博社和《金融时报》等。
以下是访谈实录。
问：可以介绍一下你在复旦的研究项目吗？为什么选择来到复旦做访问学者？在复旦的学习生活感受如何？
莱奥尼：我目前正在写一本关于地缘政治集团崛起的书，这个月我写的章节重点关注欧亚内部关系——中国、俄罗斯、伊朗、朝鲜和上海合作组织（SCO）。我的观点是，虽然我们要回到地缘政治集团，但与冷战时代的集团相比，这些实体的凝聚力较差。这是一项及时的研究，特别是在俄乌战争爆发之后，这场战争似乎加速了世界各个地区的集团政治趋势。
在复旦期间，我还撰写有关英中关系以及南大西洋安全等其他问题的文章，因为我认为非洲和拉丁美洲是世界经济秩序稳定的最重要地区。
我选择来复旦是因为复旦发展学院（FDDI）提供访问学者资格，更重要的是因为我发现这是一所非常著名的大学，拥有很多机会和运作良好的基础设施。由于我在国际问题研究所和美国研究中心的联系，我已经访问过复旦大学。
到目前为止，这是一次非常积极的经历，因为我有时间进行研究，同时也享受了校园的设施并与友好的工作人员交流。
复旦大学经常接待高影响力的演讲嘉宾，以及复旦大学与西方和南半球大学建立的许多国际合作伙伴关系，给我留下了积极的印象。我也很高兴看到许多外国人决定来这里学习，这表明人们对更多地了解中国有广泛的兴趣。这是一个积极的事实，因为除了政策专家和爱好者之外，西方国家对中国和亚洲其他地区的了解有限。
问：特朗普正在推动美国冲破二战后的秩序，并表现出明显的超出国际关系常识和礼仪规范的行为，你认为特朗普“让美国再次伟大”是否可以实现？如果不能，主要有哪些原因？
莱奥尼：特朗普无疑加速了美国脱离学者约翰•伊肯伯里所说的“二战后自由国际秩序”（LIO）。然而，21世纪初期以来的学术文献研究表明，自小布什政府以来，美国一直对LIO感到沮丧。反恐战争及其单边主义是美国过去难以影响自由秩序的一种反应。这种挫败感多年来一直在增长，在奥巴马和拜登执政期间就可见一斑，当时美国与德国、欧盟和中国关系紧张，而随着特朗普的出现，这种挫败感更是激化——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来看，特朗普比布什更加打破了“自由主义”秩序。
综合考虑，观察家不应该相信特朗普威胁要做的一切。从某种程度上讲，特朗普是在虚张声势，他以此作为一种激进的谈判策略，以从西方伙伴那里获取更多好处。美国显然希望减少对欧洲安全的承诺，因为它有其他优先事项。与此同时，它还希望通过现实主义学者所谓的“离岸平衡战略”继续影响欧洲大陆——事实上，很难想象美国会不想继续让欧洲国家分裂并远离中国。尽管如此，现在一切都是混乱和不确定的。特朗普改变美国政治和外交政策的努力有多认真还有待观察。上届特朗普政府的教训表明，总统最终没有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言出必行。事实上，特朗普第一届政府期间和之后并没有太大变化。不过，这次他周围有更多志同道合的政策制定者，因此他或许能够更多地实现他所说的意图做的事情。
问：特朗普采用关税政策对包括英国等盟友在内的全球主要经济体进行讹诈，你认为这种关税政策是否可持续？其最终的走向是什么？
莱奥尼：美国已经面临来自加拿大、欧洲、中国和其他国家的贸易关税反弹，这些国家已经对特朗普的进攻做出了回应。这种针对美国的反应产生的主要影响将是美国公民生活成本的增加。事实上，摩根大通和高盛刚刚预测未来几年经济增长将放缓。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许多分析人士指出，导致特朗普获胜（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民主党失败）的原因是拜登政府没有进行干预以减轻通货膨胀的后果。这是一个相当敏感的问题，以至于特朗普实际上在关税上做出了些许的转变，比如，推迟了对加拿大和墨西哥的关税，同时只对中国出口的不那么重要的产品征收小额关税。然而，特朗普确实相信，在短期内需要付出代价才能在长期内获得回报，因此尚不清楚特朗普在此前投票支持他的选民背弃带来的代价压力下会多大程度地出现收敛。
总体而言，这种逻辑是有道理的，但如果关税没有得到大规模国内刺激计划的支持（特朗普不喜欢这种“凯恩斯主义”做法）以及鼓励企业迁回美国或从头开始开发基础设施的“再工业化”计划（就像制药行业那样），从长远来看，关税不太可能福泽美国各个行业。一些行业将会蓬勃发展，但许多行业将难以生存。美国需要用产业计划来支持关税。但特朗普几乎肯定会尝试降低税收，从长远来看，这可能会对公共财政产生负面影响。
问：美国政府有从全球收缩力量的趋势，包括从乌克兰撤离援助，停止展开情报合作等，您认为乌克兰与俄罗斯的军事冲突最终走向会是什么？其中的关键变量有哪些？
莱奥尼：现阶段，主要变量是俄罗斯的战略制定者。尽管特朗普现在热衷于给予俄罗斯想要的东西——乌克兰东部的被占领土——但目前还不清楚俄罗斯人对他的举动有何看法。更重要的是，需要看普京是否会信任特朗普，而且还需要看看普京是否相信特朗普可以完全自主地运作，不受美国安全机构和北约的影响——华盛顿仍然是北约的成员，尽管华盛顿是一个顽固的成员。此外，我们不知道乌克兰人会在多大程度上尊重当地停火，而欧洲人则表示他们希望向乌克兰派遣军队，并在欧洲东侧增兵。这可能会增加美俄之间的不信任，并破坏谈判。
此外，如果特朗普采取“离岸平衡战略”，则意味着美国将继续向欧洲国家提供一些支持或指导。中国读者可能会觉得有趣的是，许多西方观察家将特朗普对俄罗斯的“绥靖政策”描述为新的“1972年和解”时刻，与“尼克松-毛泽东”会晤相提并论。然而，这些观察家并没有看到当时和现在之间存在着重要的区别。当时，中国担心俄罗斯可能发动军事袭击，对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存在不同看法，而且中国最想进入西方市场并获得技术。但即使美俄能够就乌克兰问题达成协议，也不意味着他们会发展成新的伙伴关系，因为他们可能会继续在非洲和中东或中亚地区展开竞争，尽管美国对这些地区的影响力已不如过去。
问：英国在国际关系史上一直扮演“离岸平衡手”的角色，您认为目前的全球格局下，尤其是美国欲图撤离北约，弱化在欧洲的角色，这对英国设计新的外交政策有什么新的启迪？英国外交政策如何适应新的国际形势变化？
莱奥尼：英国一直帮助美国实施一定程度的“离岸平衡”——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是鲍里斯•约翰逊说服泽连斯基继续与俄罗斯作战，尽管乌克兰总统和其他欧洲领导人似乎热衷于与克里姆林宫进行谈判。此外，正如外交政策手册告诉我们的那样，这一做法始终有助于维持欧洲的政治和军事分裂——尽管英国脱欧后欧盟在政治或军事方面并没有取得太大进展，这也是事实。然而，现在是一个揭晓真相的时刻，在乌克兰问题上，英国政府面临着承担责任的风险。英国首相斯塔默在3月初会见了特朗普，斯塔默没有向特朗普传达英国准备与欧洲国家共同采取更加自主的防御姿态的信息，而是试图说服特朗普继续支持欧洲安全；然而，这种态度可能会让人产生一种“软弱”的感觉，这可能会鼓励特朗普继续采取甚至更多使用其非正统的谈判策略。
此外，在欧洲，对于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似乎存在很多困惑。现阶段唯一明确的是，欧洲国家将向欧洲国防注入数千亿美元。然而，这笔钱将如何使用以及这笔钱是否会导致欧洲大陆建立军事联盟，还有待观察。迄今为止，欧洲国家大约三分之二的武器装备是从美国购买的，因此，除非这种情况发生改变，否则它们将无法追求独立的武器系统和欧陆内的协调。这里似乎仍然存在许多分歧，法国和德国争夺欧陆的领导地位，意大利则希望与美国保持密切关系。
问：借助FT中文网，你想对中国读者说一些什么？你对中欧关系有什么期盼吗？
莱奥尼：我知道近年来双边关系一直很困难；然而，双边关系看起来很困难，还因为我们倾向于从相对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并且我们倾向于与新冠疫情之前和特朗普时代之前的关系进行比较。但从现实角度看，从绝对意义上看，当前中欧关系的状态是稳定的，不过当然不是最好的。如果读一读许多欧盟成员国的印太或中国战略，就会发现有些领域是欧盟成员国希望寻求合作的领域，而另一些领域则是合作面临挑战。欧盟与美国的密切关系无疑阻碍了布鲁塞尔与中国建立更密切的关系，尽管特朗普政府制造的混乱无疑为中欧关系改善提供了机会。
中国在为欧盟公民提供30天免签旅行政策方面做得很好，尽管我认为它可以在布鲁塞尔对美不信任感加剧的领域更多地与欧盟接触。同时，欧盟需要在“印度洋-太平洋”地区制定一项更加独立于美国的政策，我认为最终这将变得明显。无论如何，中国和欧盟可能永远不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但我相信这种关系可以改善。特别是在新冠疫情之后，在我们等待政府间关系继续的同时，进行更多的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至关重要——就像我现在在复旦大学所做的那样——以增加相互间文化理解。中国学者代表团开始越来越多地访问欧洲大学，我也看到更多的欧洲代表团访问中国大学，并最终将这些非正式访问升级为旨在增进相互了解的正式学术峰会，这将是一件好事。
（注：王英良，香港中开国际商业发展有限公司（NEICD）“百人百访”全球高级对话主创人，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经济学博士，目前正在推动“全球杰出学者百人百访”栏目建设，力求以新颖的视角呈现世界与中国互动的信号与动态，全球学者访谈对接微信号：porsche910114。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bo.liu@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