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卸任的美国总统拜登在其告别演讲中提出了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和议题，即所谓“科技工业复合体”（tech-industrial complex）的出现。这一概念让人联想到德怀特•艾森豪威尔总统1961年在告别演讲中对“军工复合体”（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的警告，它为理解美国内部权力、影响力和社会变革的动态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视角。当艾森豪威尔的警告集中于军事与私人国防承包商之间的关联时，拜登则将重点转向了技术与财富集中的交汇点——在这里，技术寡头（oligarchy）的无限制影响正威胁着民主治理与社会公平。
对军工复合体与“科技工业复合体”进行概念对比和历史分析，有助于揭示两者之间的联系及其社会影响。而重新审视当前最活跃的科技工业复合体精英（如埃隆•马斯克）与当前美国政治格局之间的复杂互动，可以管窥这一新兴权力阶层如何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重塑美国的政策、文化与民主。
一、军工复合体：起源、影响与遗产
艾森豪威尔总统在1961年的告别演讲中首次提出了“军工复合体”一词，用以描述美国政府、军队与私人国防承包商之间日益增长的相互依赖关系。这种动态起源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并在冷战期间进一步扩大，美国试图保持对苏联的军事优势。艾森豪威尔的警告具有预见性，他认识到一个强大的国防工业可能会扭曲国家优先事项，转移资源，并削弱民主治理。
军工复合体出现在一个以生存威胁和地缘政治竞争为标志的时代。战争的紧迫性促成了政府与私营企业之间前所未有的合作，催生了诸如核武器、雷达系统和洲际弹道导弹等技术创新。然而，冷战使这种关系制度化，形成了一种永久性的战争经济，国防开支成为联邦预算的固定项目。
艾森豪威尔的担忧集中于两个主要方面。首先，复合体可能对政府决策产生不当影响，优先考虑军事开支而非教育和基础设施等国内需求。其次，它可能侵蚀民主问责制，因为保密的行动和企业游说掩盖了政策的真正成本和后果。事实上，几十年来，膨胀的国防预算和海外干预行动反映了这一复合体的持久力量，它深刻地塑造了美国的内外政策。
二、科技工业复合体：一种新的权力范式？
拜登总统提到的“科技工业复合体”突显了科技公司及其领导者在塑造美国社会中的日益重要作用。尽管这一术语可能并非完全新颖，但将其纳入如此重要的演讲中表明其在当代话语中的相关性。
科技工业复合体指的是科技巨头、政策制定者与社会之间的共生关系，其中技术创新既是权力的推动者，也是破坏者。与围绕国防与安全展开的军工复合体不同，科技工业复合体涉及多个领域：人工智能、社交媒体、可再生能源等等。其利益相关者不仅包括政府机构和企业，还包括全球消费者群体。
尽管这一术语在21世纪才广泛传播，其概念基础可追溯到更早对科技行业企业垄断的批评。学者们指出，科技企业如何积累前所未有的经济和政治影响力，往往超越了监管框架。他们认为，这种权力的集中与军工复合体类似，两者均源于政府与行业的合作，并在公共依赖中繁荣发展。
虽然军工复合体以安全与防务为核心，科技工业复合体则围绕信息、创新与互联展开。然而，两者之间有着重要的相似性：它们代表了集中化的权力结构，可能扭曲公共优先事项、影响政策，并挑战民主规范。此外，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崛起引发了隐私侵犯和算法偏见等伦理困境，与军工复合体时代的保密性和问责问题相似。
三、科技工业复合体与2024年美国总统选举
在他的演讲中，拜登对“寡头政治”的批评与科技工业复合体有着紧密的联系，他将埃隆•马斯克等人视为这一新兴精英的代表。
作为新兴科技工业精英的典范，埃隆•马斯克是一位个人影响力远远超越其公司运营范围的远见企业家。与比尔•盖茨或史蒂夫•乔布斯等传统硅谷人物不同，马斯克的商业帝国涵盖了人工智能、电动汽车、太空探索和可再生能源等对美国未来至关重要的行业。他的企业不仅反映了尖端创新，也使他成为地缘政治和经济战略的重要参与者。
马斯克与特朗普等非建制派人物的结盟反映了科技精英中更广泛的趋势，他们试图打破传统权力结构。与早期偏向民主党政策的硅谷大亨不同，马斯克及其同行往往支持自由主义或保守主义事业，倡导放松监管和减少政府干预。这一转变反映了一种代际和意识形态的分裂，强调加速主义和市场驱动的解决方案，而非制度的稳定性。
在拜登看来，新兴“科技工业复合体寡头”（rising tech-industrial complex oligarchy）日益增长的影响力对民主构成了独特挑战。像推特（现为马斯克所有的X）这样的平台改变了政治话语，往往放大了错误信息并使辩论两极化。此外，科技亿万富翁的财力使他们能够资助政治竞选、塑造公众舆论，并绕过传统的监管机制。这些动态可能会加剧经济不平等并侵蚀公众对民主机构的信任。
结语
从军工复合体到科技工业复合体的转变反映了美国更广泛的社会与技术演变。前者诞生于以地缘政治竞争和实体冲突为特征的时代，后者则活跃于一个数字化和互联的世界——在后一个世界中，数据、算法和平台决定了权力的走向。然而，两者都凸显了集中化权力的风险以及对强有力监督的需求。
拜登总统的告别演讲是一个行动呼吁，敦促美国人直面科技工业复合体带来的挑战。无论是通过立法改革、反垄断执行还是更广泛的公民参与，美国都必须在这些复杂性中找到平衡，以维护民主理想并确保公平进步。
最终，科技工业复合体不仅代表了一种新的权力形式，也考验了美国的韧性。在这个技术变革前所未有的时代，国家必须努力在创新与问责之间找到平衡，既要利用科技的潜力，也要捍卫民主的基本原则。
（注：王鹏，华中科技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研究员。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bo.liu@ftchinese.com）